2005年5月1日傍晚7时许,康朗帅老人匆匆来到他年前刚刚建成的小寨佛寺的右侧凉棚下。这里是中国南部云南省孟连县勐马寨的山脚。顺着小路往南,再翻过几个小山头,就是中缅边界了。康朗帅老人嘱咐两个正在犯困的小和尚往火盆架下添点柴禾,往水壶里加满水,又动手拢了拢火堆。看到冒出的烟不会熏人又能够赶走蚊子了,老人走进凉棚后面的小仓库,抱出了十几张席子铺在地上。我在20米开外的水沟边洗衣服,一面看着老人努力把席子铺整齐。我想起,就是在大半年前,小寨佛寺还没有上大梁,老人蹲在地上,一面摸着大梁,一面听我问什么是傣族文化区别于其它文化的基本特征。他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信仰佛教,我们对别人很尊重,我们喜欢谦恭的人。”
洗完衣服,我随手把它们晾在身后的树干上,就回到了小仓库。这里是我每次来勐马寨居住的地方,也是“勐马档案”项目的办公室。尽管已经温习过好多次了,我还是忍不住把在北京和昆明学习傣族历史的笔记又匆匆翻了一遍。我知道,今天要面对的,不是那些教授我傣族历史的专家学者,而是傣族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承人,他们的知识要丰富的多,具体的多。听到外面康朗帅老人在不停地招呼人了,我定了定神,走出了小仓库。
小寨佛寺的凉棚下,是勐马寨知识分子聚会商议大事的地方。《勐马档案》大纲的讨论会当然也要在这里召开。由于职业的关系,我参加过很多次文化遗产保护的所谓高端会议。我敢肯定,小寨佛寺凉棚下召开的这次《勐马档案》大纲讨论会,是我参加过的无数次会议中最让我兴奋让我投入让我长学问的一次会议。40余位勐马寨的村民,妇女占了近半数,衣着干净整齐,打着手电提着油灯,陆续赶来了。我打赌,他们一定比我的教授朋友们更加讲究礼仪,行为举止也更加优雅。每一位后来者都是微笑着向大家挥手致意,并轻身走到长者们前屈腿弯腰低声问候,然后或是端茶递水,或是帮助归置一下四周堆放的什物,最后,静静地找个席子空处盘腿坐下。会议开始了!
会议主持人是勐马寨的水利管理员岩依勐。据老人们介绍,他在寨子里是最聪明好学的,也是最愿意维护传统礼仪的后生。岩依勐近来有点烦。山上流下的水越来越少了,寨里路边的小水沟经常是干涸的。听说国外的一个造纸公司还要在这里种植大量的桉树做纸浆。岩依勐担心桉树会吸干了山上的水,寨子里就再也没有山泉流淌了。不过,作为会议主持人的岩依勐看上去还是很高兴。在征得几位长者同意后,他开始解释手上拿着的一张纸的内容。这张纸上,写的是北京的一些专家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国际博物馆协会的有关文件草拟的《勐马档案》大纲,而这也是“勐马档案”项目中仅有的不是出自勐马寨村民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方法。作为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派出的项目专家,我参加此次会议的任务,只是观察项目的进展情况,体会勐马寨知识分子的文化观念。我不能打扰他们,也没有资格表达观点,更不能干预会议的进程。所以,我压制住我的兴奋,坐在岩依勐的身边,谦恭地望着大家,努力理解着会议传达出的各种信息。
勐马寨的知识分子是文雅的,同时,他们也是非常自信和善于表达的。岩依勐介绍《勐马档案》大纲专家草拟稿的过程中,勐马人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他们有些喜欢千里之外的专家们,因为专家们对他们的精神世界给予了充分尊重。然而,勐马人显然也不愿意由外面的专家代表自己对精神世界进行归纳。他们热烈地表达自己的理解,细致入微地描绘生活场景,努力归纳勐马人自己的思想体系。专家们搭建的框架在一步步被删改又被充实,我在一边暗中叫好。午夜时分,大纲讨论会结束了。望着他们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我狂喜,并赶紧向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朋友们打电话:“勐马档案”这个项目一定会取得成功!
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是在民政部门注册登记的民办非企业单位,业务范围包括文化遗产保护的调查、宣传、咨询和委托培训。它多年来致力于动员民众参与文化遗产保护,在帮助相关机构提高文化遗产保护能力方面作出了艰苦的努力。为保持少数民族文化传统,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计划选择云南省孟连县的傣族村落勐马寨为试点,探寻协助当地民众开展文化自救的有效方法。这个计划得到了许多专家的学术支持,也得到了泰国James Thompson基金会和澳大利亚驻华使馆的资金帮助。计划正式启动于2005年初,设想在当地政府的鼓励下,协助勐马寨村民通过自己的记忆、思考和观察,整理和记录勐马寨的文化传统,并将初步成果以书籍的形式出版。如果进展顺利,这个计划还将进一步延伸,协助勐马寨村民建立自己的生态博物馆,并通过发展特色文化产业使村民的生活变得比较富裕。如果勐马寨的试点成功,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就将这种工作模式在其他少数民族地区复制推广。这个计划和设想是大胆的。文化遗产的主人是当地社区的居民,文化遗产的保护需要当地民众的自觉;当地居民有权利决定保护自己文化遗产的方法,有权利拒绝来自外界的不恰当干预;外来的机构和专家应当充分了解当地社区的特性,充分尊重当地民众的感受。这些原则,毋庸置疑是文化遗产工作的基本法则,但同时也已经被太多的机构和专家忽视或者遗忘了。然而,外来的机构和专家以何种姿态进入当地社区,如何取得当地民众的信任,如何看待外来科学与本土文化之间的差异,如何把握政府鼓励与民间主办之间的平衡度,如何使计划能够得到可持续的开展,确实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摸索和解决。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专家们没有能力回答这些问题,但是,他们记住了康朗帅老人的话:“我们信仰佛教,我们对别人很尊重,我们喜欢谦恭的人。”这句话实际上成为了实施计划各项工作最基本的指导思想。
傣族村落勐马寨是中国政治和行政管理体制内的一个自然村。在这个地方开展文化项目,必须得到当地管理部门的认可。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非常幸运,因为孟连县的县委书记胡文彬先生以及孟连县博物馆的馆长郑静女士在极短时间里就接纳了这个计划,并给与了极大的帮助。在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朋友们的心里,胡文彬先生就是这个计划在当地的首席顾问,而郑静女士就是这个计划在当地的首席执行官。在无数次的电话交流以及在北京和孟连的多次面谈过程中,胡文彬先生表达出的对傣族文化的热爱,以及对计划实施提出的具体建议,使一些学者书生感到了自己的苍白和无知。而作为孟连文化遗产最重要的守护者,郑静女士在北京和贵州等地考察访问期间发表的评论和观点,也引起了许多同行朋友深深的思考。事实上,如果没有郑静和她的同事们的长期努力,在孟连开展文化遗产工作的机会就会少许多。孟连县博物馆成为全世界傣族文化的重要基地,孟连宣抚司署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享受与长城、故宫同等的法律地位,郑静女士更是功不可没。与其它一些村落一样,勐马寨是郑静长期关注并开展工作的地方。“到了勐马寨,就如同回到了家”。这是她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我多次跟着郑静走访勐马寨的普通家庭,看到他们随意和亲切地交谈,我确信郑静就是勐马人的女儿。几年来的工作证明,没有郑静的努力,“勐马档案”项目就不可能成功。如果《勐马档案》的编撰人不是“勐马寨人”,那就应当是郑静女士了。这里,我也必须提到孟连县博物馆的几位姑娘。她们在郑静馆长的带领下,把博物馆的各摊工作打理的井井有条。如果有机会接受更多的培训,她们一定会是傣族文化史上最优秀的女性。博物馆工作之余,她们也对“勐马档案”项目作出了许多贡献。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感谢她们。
然而,“勐马档案”项目的真正实施者是勐马寨人。在郑静女士的帮助下,勐马寨人很快就理解了项目的方法和操作步骤:由他们自己确定《勐马档案》大纲,组成项目工作组,争取在一年的时间里,用傣文记录下勐马人传统生活的各个方面,并以照片、绘图等作为记录的辅助手段;这些记录文字将由他们中的书法家誊抄在当地手工制作的草纸上,并由懂汉文的村民译成汉文;这些汉文、照片、绘图,连同傣文誊抄件,将共同汇集出版;项目所需设备及少量经费由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提供,出版物的编撰署名者将是“勐马寨人”,项目工作组主要成员的照片及简介将是书中内容之一,1500册书籍将送交孟连县和勐马寨,其余适量书籍将由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送交国际国内重要文化机构研究和收藏,出版物如有稿费收入也将全部送交项目工作组;所有送交出版社的书稿原件将完好无损地交还项目工作组,并希望能够在将来作为勐马生态博物馆的藏品展出。勐马寨人不仅是文雅的、自信的和善于表达的,而且也是非常务实的。他们认识到了这个项目的价值,在情感上接纳了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也理解了项目的实施方法,以很大的热情投入了工作。现在,他们的工作成果已经完整地展现出来了,任人评判。可能有的学者和出版家会认为这部书的内容体系不严谨,文字粗糙,照片拍摄水平也不高。但是,我想提醒这些专家,文化遗产项目重要的是成果的原真性。这些成果,是勐马寨人数年心血的结晶,可能也是几位勐马寨老人一生心血的结晶。回想起当时的工作场景,老人们凝重的神态历历在目,年轻人专注的目光也使我对所谓的“民族大业”有了新的理解。以康朗帅老人和岩依勐为代表的勐马寨人,不仅在整理自己的文化遗产,同样也在创造自己的辉煌。
当然,由于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组织和协调工作存在许多不足之处,这个项目留下了许多遗憾。原计划拍摄一部记录项目实施全过程的电视纪录片,由于没有能力找到合作伙伴而放弃了;“田野调查”工作中出现的不少问题,由于没有及时发现而大多丧失了改正的机会;项目实施对周边地区应有的辐射作用,由于事先考虑不全而基本没有得到发挥;勐马寨人实施这个项目造成的额外生活负担,也由于认识不足而基本没有得到补偿。指出这些问题,是希望读者如果有机会也开展类似项目,应当考虑得更加周全一些。
《勐马档案》马上要出版了。掩卷长思,我仿佛又回到了勐马寨:用收集来的老建筑构件搭建而成的博物馆,已经成为勐马及周边地区居民的文化活动中心,馆里陈列的许多展品是由居民自发捐赠的;边上休息室里,康朗帅老人和岩依勐他们正在电视里用傣文和汉文交替讲述着传统故事,游客们一边选购独特的工艺纪念品一边绕有兴趣地听着故事;落日里,勐马寨人从三三两两的游客身边走过,他们看上去是如此的从容和自信。
何戍中
2007年8月初